南卯

甜点|冰酪乳酥 南卯

一、

盛夏，湖畔，柳荫。

斑竹制的贵妃榻触肤生凉，沁入肌骨。玉蟾宫宫主身着轻纱薄裙，侧卧于其上，慵懒地拈起一边水晶盏中冰湃着的果子放入口中——入口冰凉甜爽，好不惬意。

只可惜她的好姐妹莎丽并没有这份闲情逸致，盘腿坐在另一个榻上胡乱地扇着风。

乱风阵阵，可蓝兔微笑依然。莎丽本就是丢下客栈的生意，应邀而来。本以为只是姐妹小聚，不想却被从早上留到现在，一时心急，劈手夺下蓝兔将将要放进嘴里的海棠果子：“你找我来究竟所谓何事？”

“诶，不急不急，人一会儿就到了。”蓝兔又慢悠悠地捡了一颗葡萄，细细剥了，喂入莎丽口中，“说起来，你刚刚吩咐让我厨房去做了什么？”

莎丽匆匆咽下葡萄：“哦，也没什么，试一个新方子。”

 

小宫女快步走上又退下，一盘浅黄色的糕点码在白瓷碟子里被呈了上来。蓝兔好奇地取了一块，放进嘴里。

入口乳香四溢，绵软即化，甜而不腻，且不似一般的蒸糕拖泥带水。蓝兔吃得开心，一碟糕点瞬间就没了影。她这边正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忽然反应过来：“这糕点要想做得好，所费牛乳不少。这样大的量，便是我玉蟾宫也不轻易做得如此的点心。你一个湘西的客栈老板娘——哪儿来的那么多上好牛乳？”

莎丽讪讪地笑了起来：“这你可就问到点子上了——前些日子大奔同一伙塞北商人在店里侃大山，侃着侃着，人家一高兴就送了他一对乳牛。这下可好，天天下奶，就算是放在冰窖里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我这才想出这个法子来，也好多耗掉一些——总不能直接把牛乳端出去待客吧，咱们湘西也没拿这个直接喝的习惯呀。不瞒你说，来你这儿之前，我跑过百草谷，达夫人说欢欢这两日一看见牛乳就净吐了；去过黄石寨，现下六奇阁的小道士一见我就说‘观主上山采药今日不见客既然是七剑兄弟关系这么近也不用送礼了您请回吧’。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哦——”蓝兔不熟练地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肚子——她甚少遇到这样的状况——恍然大悟，忽又问道，“奔兄弟虽然鲁莽，但素来也是个有成算的，如何就收下了那对乳牛了？”一对牛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礼物啊，更何况是对四处漂泊的塞北商人来说。

莎丽的面上突然浮起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蓝兔心道这其中必有猫腻，而且一定是与那奔雷剑主脱不了关系的猫腻。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莎丽终于结巴着开口了：“他，他说他见那塞北商人身边跟着的女人都肌肤雪白，就从他们嘴里套出，说是日日用牛乳敷面的缘故，这才毫不犹豫地……”

话还未完，蓝兔已笑得在贵妃榻上打起滚来，笑到一半，正儿八经地伸手去捏莎丽的脸，故作惊讶道：“哎呀呀果然这用牛乳敷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面若琼脂肤如白雪！罢罢罢，这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呀，怕是不日便要让给你紫云剑主了！”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姐妹俩正笑闹作一团，前头忽然来报，长虹剑主和青光剑主到了。

蓝兔好容易从莎丽的咯吱窝攻势中挣扎出来，吩咐道：“正殿有请！”

 

二、

“味道如何？”

虹猫的嘴根本就停不下来，蓝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反应过来：“啊？啊啊啊，味道不错，诶，这点心叫什么名字？”

“名字还没起呢。”莎丽此时不知店里状况如何，正心烦意乱，也就随口一答，“莫若乳酥好了。”

“这名字不错，简单明了。”尽管美食在前，跳跳依旧不失风度，施施然取来了一旁宫人手里的巾子擦了擦嘴，突然正色道，“只是你这糕点若是想要起到把每日多余的牛乳都用掉的作用的话，怕是不成。”

“哦？为何？

“因为会卖不好。”

“就算市面上好牛乳不易得，可我店里的牛乳本就多，成本价是能砍得下来的。再说来店里行走的富商也不少。”

“不不不。”跳跳摆手，“不是因为这个。”他扭头看向虹猫，“一盘果子，一碟乳酥。虹猫兄弟，倘若你在这样的大暑天万里跋涉而来，你会选哪个？”

“自然是果子了。”虹猫想也不想，“长途跋涉、车马劳顿，定然是口干舌燥的。光听乳酥这名字，就越发觉得喉咙黏腻，紧得厉害。管这乳酥香不香呢，反正我定是要选果子吃的。”

“就是这个理了。”跳跳转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冰魄紫云二人道，“譬如梅子，一听就能使人生津止渴；而牛乳，本身咱们湘西人又不常吃，即便有见识过的，那也只能让人想到昂贵的点心，或是严寒的塞北。你本就是因天气炎热，牛乳多了放不住才想出的做乳酥卖的法子。可也正因这天气炎热，客人们反而不大会爱吃牛乳做的糕点。”

莎丽点点头，秀眉微蹙：“倒是我先前思虑不周，一心只想着把点心做出来，却忘了想客人喜不喜欢了。既然如此，那便不卖了吧。”

“诶诶诶可别可别，”跳跳急忙正色道，“你的手艺这方圆几十里都是有名气的，这点心又做得极好，谁尝了会不喜欢？只是若客人不会点，那自然也就尝不到，只怕这乳酥将来也只能沦落到供我们这些七剑兄弟小聚的时候品赞了。”他要是敢说莎丽半个不好，恐怕第二天就会有某位壮汉找上门来了。

“跳兄弟这话在理。”蓝兔点头道，“你向来主意多，又是见多识广的。你可有什么旁的法子，能解了他二人这燃眉之急？”

跳跳展开折扇，嘿嘿一笑：“所以我今日啊，还真是来得巧了。”

 

三、

被层层包裹的盒子一打开，就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子寒气，在这样的暑天倒是令人舒畅。跳跳小心地上前操作，将盒中用冰块围着的点心用勺分给众人。

看三人惊奇的样子，跳跳笑着说：“这便是我先前说的要带来给你们见识见识的宝贝了。本以为早上便能到，不料路上遇到点事，来迟了些。耽误了莎丽你的生意，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先给老板娘你陪个不是。”

若说方才莎丽还为客栈的事情烦心，现在见了这么清新凉快的稀奇玩意，只觉新奇有趣，再加上跳跳方才对乳酥分析得头头是道，又说能帮她解决难题，心中怨气早已减去大半，便笑道：“好啊，待我尝了它好不好吃。若好吃，我便饶了你这一回。”

三人看碗里时，只觉得似是莲蓉细沙一类的点心，但又想不通它为何散着寒气。待到入口时，才惊觉比自己想象地还要寒凉几分：不似细沙等的厚重黏腻，竟是一入口就随体温化作冰凉甜美的汁水，带有浓郁的牛乳和鸡蛋的香气，随着冷这一知觉渗透进身体肌理的每一处，被暑气的闷热所封闭的每一寸经脉也随此舒畅，使人精神百倍。

领悟到这一点的三个人很快就发现——盒子空了。 

意犹未尽的虹猫不住地舔着勺子：“跳跳，这是什么稀奇的点心？”

跳跳晃着扇子坐在椅子上摇啊摇：“这可是我不远万里从大秦带回来的宝贝，那边的叫法是‘格拉托’，以牛乳、鸡卵黄、蔗糖混合在一起，再一边冰冻一边不断搅打制成的。不过我从前倒是在京城和杭州的时候也吃到过类似的，叫‘冰酪’，是先将冰块打细打碎，再将炼制过的牛乳或果子汁浇上去，只不过没人家外邦的做的那么细腻入味罢了。”

“啊对，冰酪！虹猫你记得不，水叮当请我们在杭州吃过的。”蓝兔忽地想起了，“只不过上次我们浇的好像是……蜜渍青梅酱！”

虹猫点点头：“所以跳跳你的意思是——让莎丽用牛乳制这冰酪来卖，而非做乳酥？”

“正是如此。”跳跳啪地将扇子合上，“相比于乳酥，冰酪这种东西定能在大热天卖得更好。”

“跳兄弟言之有理。”虽然乳酥的方子算是白想了，但莎丽还是放下勺子，向众人道谢并告辞，“就先多谢几位了，那我得赶紧回去研究冰酪了，告辞。”

 

四、

尽管有跳跳支招，但蓝兔仍放心不下，过了些日子便拖上虹猫一同前往金鞭溪客栈。

不是饭点，客栈里却人声鼎沸，但不见老板娘热情招呼的倩影，也看不到那位自告奋勇、一待就是几年的跑堂大奔，只有几个面生的小伙计在端茶送水。倒是有人认出了长虹冰魄二位，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两人费了老大劲，好容易摆脱了想要送各种土产的乡亲和套近乎扯亲戚的江湖人士，掀帘进了厨房。

此时的厨房可谓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莎丽正在灶台上小火慢炖着加了砂糖的牛乳，还得时不时地搅拌；另一边是大奔在用内力将冰块细细打磨成粉沙状，然后盛到一个又一个小盏里。见二人来了，这两位忙得不行的店家才疲惫不堪地从工作中抽出身来打了个招呼。

“诚如跳跳所言，冰酪确实卖得火热。”莎丽累得直喘气，“可好像太火了一点……”

“是啊，自冰酪开始卖以后，从早到晚每来一个客人都会点这道点心，还有人一下子就要三份的。”大奔擦着汗说道，“而且做这冰酪实在费时费力，之前那个番邦的方子还极费鸡蛋，请了伙计来帮工了还是不行，平常客栈里的那些菜式反倒都没什么精力去打理了，为此许多常客反而都不大来了。我和莎丽说，要不咱们干脆进城开个糖水铺子，专卖冰酪得了。”

“不仅如此，这两天在这边贪吃冰酪吃坏肚子的客人也不少，逗逗一日最多的时候跑过来五次。尤其是那些上山干苦力的汉子，满头大汗地来，又贪凉要多了几份，这么冰的东西下肚一激，登时病发，险些救不回来的都有。”莎丽叹气道，“这会子逗逗和他手底下的小道士在我这儿都轮起班来了。我倒是也和大奔商量着要不要不卖了，可是这冰酪已经出名了，来个人就问，想不卖都难。”

“嗨，这有什么难的。”大奔憨憨地笑了起来，“你要是觉着累，大不了我现下就去把那两头乳牛给宰了，也省的你劳神费心这么多日子了。”说完提着刀便要出门，被余下三人急忙拦下。

莎丽一手擦着额上薄汗，一手拉着大奔说道：“我的好祖宗，不过就是费精力了些，总是没从前对付魔教那会子累的。”

虹猫蓝兔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但还是留下来帮着干起活来。待到暮色将至，逗逗晃悠晃悠地背着个药筐回来了，一进门便整个人摊在桌子上吆喝起来：“哎呦喂我的天爷啊，今天可累死我了，快快快，给我来份冰酪解解暑。”

现如今正是有求于他的时候，这尊大佛来了还能说些什么呢，莎丽和大奔都恨不得把他给供起来了。一个陪着笑脸双手奉上新鲜做好的冰酪，另一个急忙把先前做好的鸡腿送上。但是逗逗奇怪得很，他并不急着吃那冰酪，而是一边慢条斯理地啃着鸡腿，一边问道：“我出门前跟你说过要吃的乳酥呢？”

莎丽伸出个玉葱般的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急什么，还在炉子上呢，一会儿给你端出来。”

蓝兔奇道：“怎地，你倒是爱吃这乳酥？那也不枉莎丽之前费了好大的心力才研制出这方子了。”

“小孩子自然是爱吃甜的了。”虹猫揶揄道，被逗逗狠狠地挖了一眼。这时候乳酥也端上来了，大堂内充盈着牛乳甜香的气息，引得一边的食客纷纷往这边张望。逗逗将鸡腿放到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正散发着热气的乳酥，浸入已化了一半的冰酪中，待糕点全部浸透，再郑重其事地将它放进碗里，夹断成小块，一块一块地放进嘴里，还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虹猫和蓝兔都看傻了，眼睛瞪得老大。逗逗得意地看了他二人一眼，故作大方地将剩下的乳酥如法炮制，分给这两人：“尝尝，我新发明的吃法，味道可棒了！这是我上次险些被干粮噎到的时候想到的……”其实心里心疼地都快滴出血来了呜呜呜……

第一口咬下去，二人就被震惊了：糕点的软糯混合冰粒的粗糙，是冷与热的双重交织，相融但不相争；明明两者都加入牛乳，可味道却不尽相同，一个令人想起天山纯净的雪水，另一个是冬日温暖的阳光，怎地不让人心动？

虹猫蓝兔对视一眼，计上心来。

 

五、

“你们的意思是……把冰酪和乳酥放一块儿卖？凑成一道菜？”

“不错。”虹猫点点头，“两者相搭配，不仅在口味上相得益彰，更上一层楼。而且，这样一来，贪图凉快的人会因此望而却步，真正来吃饭的人也可以拿这个点心来吃，既解暑又填饱肚子。”

“而且，乳酥也可以拿出来卖了，也不算埋没了这个好点子。”蓝兔在一边补充道，“不止如此，换到别的季节也也能卖这道点心！你们可以赚它个一年四季！”

“这样一来，虽然推出了新菜式，但顾客的兴头也不会持续太久。这道菜一定能继续卖下去，但绝不会像直接卖冰酪那样毫无止境了，你和大奔也都能轻松一点，专心经营老本行。”虹猫笑着说道。

“行……吧。”莎丽的眼神带着犹疑，十分不确定地回头看了大奔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她也就跟着点了点，“先试试吧……”

 

跳跳再一次来到金鞭溪客栈的时候，店里是和往常没有什么差别的。俏丽的老板娘正倚在窗边算账，壮实的跑堂坐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呼，见他来了，都和他打招呼。

跳跳应下，信步走进午后的大堂。

但是他在柜台边的菜单上看到了一道新菜式——

“冰酪乳酥”。

“有意思……”他展开折扇，神秘地一笑。

 

蓝兔说的卖一年四季的冰酪乳酥并没有成真，因为等到快入冬的时候，那个送乳牛的塞北商人灰溜溜地一人又经过了客栈，身边只余一匹瘦马。他遇上了骗子，赔了个精光，身边的女人财产都变卖完了才勉强够他攒齐回乡的钱，再不复半年前的那股豪情壮志。

莎丽和大奔看他着实可怜，便将那对惹来一堆麻烦的乳牛还给了他。那商人千恩万谢地牵着二牛一马，往北去了。

自此，冰酪乳酥这道点心成为了金鞭溪客栈的限量菜式，每日仅供十人，先到者先得。于是，以神医逗逗为首的众多湘西的饕客们，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其中百草谷谷主还不时前来插一脚外带。

——但是有小道消息称，在下月于玉蟾宫举行的长虹剑主虹猫与冰魄剑主蓝兔的大婚典礼上，冰酪乳酥不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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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录于合志《金鞭溪客栈的菜》，将于【魔都CP24】（6.7）和【帝都MYC21】（7.20）发布，摊位资讯请戳 @江湖夜雨十年灯CP